为什么那么多人关心Lisa去跳疯马秀?
👠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过去的一个月,可能是“疯马秀”这个词在简中互联网名气最大的时候:9月7日,韩国女团BLACKPINK成员Lisa在社交媒体上宣布,本月底她将在以情色演出知名的巴黎疯马秀(Crazy Horse Paris)登场演出,从9月28号开始,为期三天。
疯马秀官宣Lisa演出信息
疯马俱乐部成立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一直以呈现大量裸露、极具冲击力的女性现代舞和浓烈震撼的视听效果而为人所熟知。作为巴黎的地标和文化符号之一,艳舞、狂欢和重现纸醉金迷时代的仪式感,都是它的关键词。在最近的新闻之前,这个被称作法国顶级歌舞秀团体中最出名的icon级舞者,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客座表演者身份登场、后来又踏进时尚和电影圈的蒂塔·万·提斯(Dita Von Teese)。
这些也为Lisa的演出带来了潮水般的争议,各式各样完全相反的评价,混杂着“为什么她要这么做”的疑惑,都成为关注的焦点。而在昨晚的第一场演出之后,关于表演内容和合照穿着的话题持续发酵——“她为什么要脱?”“都脱了为什么还要穿得比别人多?”问题无穷无尽。
Lisa(中央粉色假发)与舞者合照 @LISANATIONS_
尽管东亚女性偶像团体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都被外界认为过于强调幼感、性感和性化(sexualization),但是,仅以最近五年的主流风格而言,韩国的偶像制造者们在这个环节上还是相当审时度势的。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韩国流行音乐史上第一支女子组合成立至今,“女团”这个词的形象基调已经经历了多次变迁。在上一个十年里还时常引起争论的“MV/舞台着装过于暴露”“歌词/舞蹈动作神情带有性暗示”“包装形象格调不够”等等问题,现在已经被更加多样的呈现方式取代和消解了一些。而前几年开始被韩国女团发扬光大的“girlcrush”,一种以不强调性别特质、去浪漫化为特征的风格,代表组合之一正是BLACKPINK。
BLACKPINK ©YG Entertainment
韩式偶像工业以竞争激烈且从善如流出名,女团形象的多元化和去性化自然也是有人敏锐感知到了社会风气的结果。韩国的女权主义运动一直颇有声量,自然也会影响到流行文化和消费领域。
就拿化妆来说,2018年在韩国社交网络上兴起的“挣脱束衣”(escape the corset,“束衣”泛指包括化妆在内由女性长期承担的一切外貌规训)运动,尽管步子迈得并不很大,但确实带来了成果:一家本土美妆网站在第二年的调查就发现,有24%的20多岁女性受访者表示,自己减少了在美容产品上的支出。虽然只是时代一角,但已经足够证明,美的标准、连同观看这些标准并为之买单的人,都已经变了。
上: 在"挣脱束衣"运动,一名韩国女性剃掉长发 ©Jeon Bora/NPR
下: Lisa of BLACKPINK ©Edward Berthelot/Getty Images
女团们对女性粉丝越来越高的吸引力,以及后者公认的购买力和凝聚力也促成了形象的转换。尽管并没有非常严格的官方数据,但一些音乐媒体和相关论坛都提供过参考,除少数几个组合之外,大部分像BLACKPINK这样还在活跃且热度较高的女团,至少有60%的作品销量都是由女粉丝贡献的,有些甚至能到达80%左右。
从主打“可爱、柔顺、清纯”的原教旨款少女偶像,到穿短裙和细高跟鞋、戴超长假睫毛的千禧风韩流偶像,再到现在很难以一个统一的词语归纳、甚至已经踏进元宇宙领域的“概念偶像”,韩国女团确实已经走了相当远的一段路。
"元宇宙"女团 Aespa
当然,作为一门生意的东亚女团文化,也总归有它不能避开的尴尬之处。“偶像团体”这个概念本就是人类的欲望配合着时代的产物,从业者至今依然被默认可以接受高密度的凝视、幻想、投射、窥探与审判,这本来就是不太合理的。
想想那些被执行得异常严格、精确到胳肢窝都不能随意露出来的形象管理制度,还有在实质上干预到了个人生活、带着浓厚东亚风味的所谓“偶像失格”的判定,乃至从定义上就与其他工种区分开来的、公认“就是得吃粉丝饭”的“爱豆”职业,这些天赋、形象、年龄和包装方式都精确符合当下审美的女团成员们,尽管似乎走出了某些糟糕目光,但过去的阴影和全新的压力其实都在,这也让她们有时候显得有些割裂和软弱,既像是创作者和流行艺术家,又像是饭圈文化和流量迭代中并不长久的一环,既有看似令人信服的为女性赋权的姿态,又在歌词和舞蹈里一再呼唤着连称呼都很保守的“oppa”(韩语“哥哥”),似乎成为了许多女性眼中“想成为的那种人”,但真正把这个词拆解之后你会发现,某种被发挥到极致的看与被看关系依然牢牢占据着核心,并未减退。
虽然许多韩国偶像团体都已经作为K-Pop走出国门的代表,在创作内核和制作水平上尽可能对接普世标准,但“女团歌手”这个承载了太多期待与成见的词,跟远在巴黎乔治五世大道的那个以露骨奔放出名的法式歌舞团确实有点画风不搭,尽管两者要面对的困境有一定相通之处。
上: 1963 DALI INSPIRES THE CRAZY SOFA
下: 2007 DANCERS UNDER THE SPOTLIGHT
自从1951年法国商人阿兰·贝尔纳丁建立疯马俱乐部之后,这里就一直是声名在外的另类地标。创始人去世后,俱乐部被卖给了比利时人Philippe Lhomme,首席创意与品牌官则是一位名叫安德烈·戴森伯格的女性。也正因如此,俱乐部在对外宣传上的措辞上会有很明显的品牌管理感:演出者统称“Crazy Girls/Entertainer”,特别来宾则是“客座艺术家”,每位舞者都有单独的官网介绍页,常规节目之外还提供其它类型的表演(包括男性表演者),购票入场者会收到dress code和禁止拍照等要求,演出内容也尽力摒弃了情色、艳舞之类的印象,更强调在节目上的创意与探索。
画家达利在疯马秀现场 ©AGIP/Bridgeman Images
以演出效果来看,某种程度上,疯马秀的确做到了它所追求的,几乎可以说是最成功的艺术性裸露(artistic nudity)。整个俱乐部的管理运作都有专业人士参与,舞蹈家Philippe Decoufle、设计师Christian Louboutin、导演大卫·林奇等等都是俱乐部的创意成员或合作方;包括弗雷德里克·怀斯曼在内的许多电影界人士,都拍过以疯马秀为主题的纪录片;2013年,歌手碧昂斯的歌曲《Partition》MV就在这里取景,歌手本人也在MV中演绎了经典的表演桥段;俱乐部的官网历史还提到了许多与当代艺术家、时尚圈名人和其他公众人物的来往。
2009 NEW APPEARANCE OF DITA
此外,在演出的消费群体当中,女性观众的比例也相当不低,怀斯曼在拍完纪录片之后也证实了这点,“我注意到观众里有很多女人,有些独自一人,有些组队观看”。
以从业者保护的角度来看,疯马秀或许已经算是提供类似表演的组织里做得不错的那一类,一般人想象中的“不守规矩的观众与舞者发生冲突”的新闻,在这家俱乐部是很少听说的。
但另一方面,一家以女性的裸露舞蹈为卖点之一、同时又对内部管理运作过程很少公开的公司,一线员工的待遇和可能承受的压力也很难令人完全放心:在俱乐部的官网上,明确提到试镜的女舞者需要赤裸上身(topless)、仅穿丁字裤和高跟鞋;2012年,舞者们还举行过一次短期罢工,原因是“每个月24天的工作日,工资(俱乐部未透露)却不足以让人把衣服脱下”。
Crazy Horse Paris
在这一点上可供参考的是美国演员查宁·塔图姆和前阵子刚在中国开通社交账号的女歌手Cardi B。他们早年都曾短暂当过一阵子脱衣舞者,前者由此拍摄了带有自传色彩的《魔力麦克》,但演员本人却坦言其实很讨厌脱下衣服的不堪感觉,收入非常低且不稳定;后者则多次在媒体面前回答过那段经历给她带来的对身体的不安全感和外界的质疑,但幸运的是她当时收入尚可,小有名气之后也有了自洽与自信,还借此摆脱了家庭暴力。
不同于中文互联网的超高热度,英文媒体对韩国女团成员即将去疯马秀演出这件事的关注本来并不多,毕竟在英文语境里的疯马秀其实是一种cabaret(歌舞表演),裸露只是展现的形式之一。但媒体很快注意到了中文世界对这件事的讨论,引用的各方观点基本概括了你能在国内公众号看到的所有,而且特意强调了争论发生地就在中文网络,也算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这其实是一个很典型的“讨论比事情本身更具观察价值”的事件。
疯马歌舞秀 Crazy Horse (2011)
在不知道当事人的想法究竟如何的前提下,我们能看到最柔和的非负面评价大概是,一个已经成功的人为什么不沿着不会出错的路线继续走下去,她不怕口碑崩塌影响事业吗?
毕竟Lisa的中国粉丝购买力一直很高,按照英文韩娱媒体KpopStarz的统计,在韩星早已不太有机会在中国活跃的2020年,单是她的个人粉丝站就为专辑贡献了超过20%的销量。按照商业行为趋利避害的特点,确实很难理解这样颇为冒险的决策(歌手本人的中国最大粉丝站甚至为此声明关站解散),各种出其不意的阴谋论也因此产生;如果将这次演出放到Kpop国际化的大趋势来看(BLACKPINK在7月份刚去了巴黎开演唱会),则又会陷入另一重关于肤色与民族主义的指责当中,尽管这些与歌手本人其实已经没多大关系。
另一个留给所有人的迷思是,不管是为了艺术创作还是经济利益,如果选择裸露的女性自己觉得/声称没有受到剥削,可以证明剥削并不存在吗?或者说,如果一位女性有公共身份,她的某些并不牵涉公共利益的举动可以被指责“背刺”了其他女性吗?
火舞间3D:癫马夜总会 FEU: Crazy Horse Paris (2012)
毕竟,“裸露”本就是个兼有生理和社会双重含义的行为,它既是客观的,也是不公平的:想想最近几年的公众人物私人照片泄露事件,女性和男性当事人各自得到过什么样的评价;又或者是那些在文艺作品中裸露的女性,“为了艺术”并不能保证她们的身心安全和不受骚扰;再者,不同性别不同场合,同样的裸露程度,得到的社会评判也完全不同——男性“光膀子”在国内的公共场合是常态,但在电影里,女性的裸露却比男性更常见和容易被接受。被高度社会化的女性们对欲望和性感的自我表达,既是自由的,但也是“塑造”的,这或许才是疯马秀在当下被人们重新审视的原因。
裸露可以是一种进步甚至挑衅吗?毫无疑问是的。哪怕是在女权问题上极少触碰真正雷区的韩国女团,也会在歌里大胆反问“你怎会如此看待赤裸/因你的观念何其低俗”“我生而赤裸/而变态的是你”。
裸露需要有伦理吗?回答也是肯定的,否则欧美电影界也不会在#Metoo浪潮之后,逐步引进片场“亲密行为协调员”(intimate coordinator)这个工种。
但有些指控,让单独的个体来承担依然是太重了,哪怕主角是已经功成名就的韩团女歌手也一样——很多话题之所以一出现就声势浩大,往往并不是因为它真的那么值得探讨,也不完全是因为当事人特别出名,是因为有且只有这个话题讨论起来最安全而已。
蒂塔·万·提斯疯马秀 Crazy Horse, Paris with Dita Von Teese (2010)
毫无疑问,时代已经变了。东亚尤其是中文互联网的保守化与女权浪潮同时进行,时时会让人有割裂加深的感觉。詹姆斯·卡斯在《有限与无限的游戏》里说,“命运的出现并不是对我们自由的限制,而是对我们自由的一种展现,它见证了自由选择的后果。你行使你的自由,不会阻碍我行使我的自由,但却决定了我自由行动的环境。你不能代我做出选择,但你大致上能决定我的选择是关于哪方面的。”这或许也可以用来评价“一群简中网友去美国网站评价一个泰国人去法国跳舞”这件事,我们对“他人出位”的极度敏感和本能恐惧,根源在于我们在这里亲眼目睹了太多的幻灭、“塌房”和骤然跌落。人们争夺的不一定是行为本身的对错,而是对这件事的解释权,以及“借助这件事进一步阐释自我”权。
然而,这些愤怒或恐惧的最终走向依然是此地,它们跟那个遥远世界的当事人的联系其实没有那么多,哪怕对方听到了也一样。至于那些真正损害我们利益的事情,反倒并不遥远。毫无疑问,我们还将继续目睹着有些故事的一再出现,过去不断重复,情绪从未退场。
🕙✉️🕙
来聊
你觉得迎合凝视与自我表达的界限是什么?
撰文_猫三只 编辑_dmc 排版_Jing